我们童年时,时蔬按照一年四季的交替,缓慢而认真地生长。那些时令菜,就是要让人相思一年之后才能遇见。而现在太多父母急于把孩子放进“蔬菜大棚”,希望他们时时刻刻生长。而童年给孩子的快乐,以及日后滋养一辈子的记忆,或许正是生长缝隙中那些悠闲而漫无目的的时光,那些溢出规则之外的惊喜。
我要给孩子选择一所什么样的学校?是让孩子进入我们家长都很熟悉的公立教育系统,还是让他/她去国际学校接受西式教育?或者是为了给孩子提供好的教育,不惜全家移民呢?今天当我们谈论教育的时候,很多时候谈论的是一种选择。在我的周围,有太多家长处在教育选择焦虑症当中。孩子的成长不再是一种天性和本能的舒展,而是像搭建数据模型一样,显得精准而回报明确。
而这种选择又配套一系列的价值观:当你把孩子送进公立学校,意味着家长和孩子将处于一种大集体中的激烈竞争,分数是这种竞争的重要依据。当你把孩子送进国际学校,意味着高昂的教育支出,你需要花数倍于公立学校的价格,才能在优质教育稀缺的环境里,购买一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的个性化教育。当你为了教育而举家移民时,你要考虑的问题还牵涉到家长的事业发展、对中文环境的告别,可能更大的经济支出、家长是否能履行照顾老人的义务等等。
所以好像在很大程度上,家长对孩子教育方式的选择,决定了家庭将进入一种怎样的生活方式。准备竞争公立学校的家庭,需要考虑是否购买学区房、去购买哪里的学区房,或者去寻找和建立公立教育体系里的各种关系。要走国际学校路线的家庭,一方面急于给孩子补习英文,一方面得看看自己持续支付高昂教育费用的能力。随着近几年国际教育的走红,进入国际学校本身,也成为一场竞赛。选择国际学校,意味着放弃国内高考,也就是说,“我家孩子是一定要出国读大学的”。而一旦让孩子脱离公立教育的“大部队”,家长们内心又会滋生出另一层担心:“如果我的孩子在国际学校成绩不理想呢,如果他考不上国外的好大学呢,甚至说,如果他以后根本就考不上国外的大学呢”?
有家长告诉我说,上公立学校就好比搭公共汽车,尽管这辆汽车有些破损,甚至四处漏风,还严重超载,但是这辆汽车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搭上一辆目的地明确的汽车,跟着大多数孩子一起,公立教育的出路是看得见的。比如通过高考这种相对公平的衡量方式,最优秀的孩子上一类本科,第二阶层的学生可以上二本、三本,还有一些职业类的学校可以选择。高考失利的学生,如果继续努力,考上一所好学校的研究生,人生还是有很多机会的。而一旦进入了国际教育,它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座独木桥。一些家庭原本是为了给孩子宽松的教育环境而选择国际学校的,西式教育确实给了孩子足够的尊重,但是当国际教育进入高年级,学习的压力和竞争的残酷性,一点不亚于高考。
对于条件优越的家庭来说,可能并不在乎孩子的具体出路,不用去计较孩子到底是考上美国的常青藤,还是读了一所不知名的学校,他们在乎的是孩子在成长环境中得到公正的、启发式的教育。而对于绝大多数在乎结果的家庭来说,他们不得不去计算教育的投入回报比,每年一二十万的学费,在国外读大学本科四年的上百万费用,会使你的孩子与公立教育体系里出来的孩子,明显不一样吗?当我们去衡量投入回报比的时候,教育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产品,有人购买这种产品看重的是性价比,有人看重的是使用感受,有的人在乎的是使用效果。而你的孩子是否能成功,或者说是否能成为你希望他成为的那个人,和这种教育产品之间,又不能直接地划等号。
这也正是教育的玄妙之处,也是其残酷之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古训,在这里未必有效。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能否认教育的重要性,可是又没有任何一种学校,能够保证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一样地优秀。当我们为孩子择校的时候,为孩子上学大费周章的时候,容易忽视学校教育只是整个教育中的一部分。可是又没有哪项研究能够精确地说明,在一个人的成长中,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各自承担多大的比例?也没有确切的数字能够证明,外在教育与一个人的自我教育,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各自发挥着多大的作用?一方面,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给了我们自我安慰的空间。
既然没有哪种教育体系是完美的,那么我们不管做怎样的选择,都有它的合理性。但是另一方面,这种模糊的空间,又成为很多家长焦虑的症结所在——选择了哪一种教育,都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我和我的同事们、朋友们聊起这个话题,可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而聊天的结果是,得不出任何明确的结论。或者说,教育本身就是没有明确结论的。我们作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受的就是大一统的公立教育。可是我们这群人并没有失去个性,也没有丧失独立思考能力,我们深知公立教育的不足,却也不觉得受害很深。
如果说教育提供了不同的模板,你也很难去判断一个人的成长,与这种模板之间是如何互相影响。每个个体都是独特的,“如果我家孩子小学阶段没去这所公立学校,而是读了旁边的国际学校,他会不会……”,虽然有些家长们忍不住去做这种设想,但他们也明白,孩子的成长是一次性往前发展的,假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这种没法推翻重来的成长,给了焦虑的家长们更加名正言顺焦虑的理由——如果我不竭尽全力去给孩子选择最好的教育,错过了这个阶段,再弥补就没用了。可是,什么样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呢?这似乎陷入了又一轮结论不明的困惑。
前段时间看见一位朋友在微信上说,从女儿很小,她就带孩子去过很多地方旅行。现在女儿长到十几岁,反而对于旅行兴趣不大。这位妈妈发现,旅行确实使得孩子知识面拓展不少,性格也很淡定。但是过多旅行让孩子“过早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心。”这位妈妈说,“凡事皆有利弊,今年开始我要放慢节奏,调整方式,多亲近自然,甚至打算放弃自己的享乐主义,带她去老少边穷的地方感受一下”。物质条件不保证给你探索人生持久的动力。
最近我正在采访一些小学老师,有着近30年教龄的一位老师向我提到,现在的孩子和家长们都比过去懒了。一开始我非常惊诧于她的结论,现在的家长为了孩子们奔走于各种兴趣班和补习班之间,怎么会变懒了呢?这位老师说,学前教育塞给孩子们的太多了,反而使他们满足于知识的表层,不太愿意主动深入地思考。家长们也是,对于老师布置的需要思考的作业,往往搜一下互联网上的说法,整理一下就对付过去了。“过于充分的供给,实际上使得人们更加懒得动手和动脑,真正靠自己探索的习惯弱化了。”
可见,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食粮,充分供给未必是孩子们成功的有利条件。父母们一厢情愿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给予孩子“最好的”,却很少有养育结果是父母可以精确测量出来的。成长本身的迷人之处,正是在于它的不确定性,那些既定程序里蔓延出的枝枝杈杈,它或许才是一个孩子寄托想象力与可能性的收纳之所。这正如我们童年时,时蔬按照一年四季的交替,缓慢而认真地生长。那些时令菜,就是要让人相思一年之后,才能再遇见的。而现在太多父母急于把孩子放进“蔬菜大棚”,希望她们完全不浪费”土壤肥力”,时时刻刻都在生长之中。而童年给孩子的快乐,以及日后滋养一辈子的记忆,或许正是生长缝隙中那些悠闲而漫无目的的时光,那些溢出规则之外的惊喜。所以,家长们与其给孩子计划好人生的每一步,不如相信你的孩子所具有的自我延展能力。让孩子在成长中有“饿”的时候,别丢失他们塑造自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