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5日,纽约州迎来今年第一场雪,一不留神,雪就积了起来。孔炎摸进自家车库翻出雪铲,第二天她得和先生提早二十分钟出门。
又一年的扫雪季到了,也意味着2018年将画上句号。这一年,美国政坛动荡不安,被戏称“美利坚分邦共和国”特朗普对移民们更苛刻了,他甚至放言“几乎所有来到美国的学生都是间谍”。
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仍是平静的。住在休斯顿的石海川认为特朗普是“遥远”的存在,“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尽管这一年美国政府生生拔高了移民门槛,留美党们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景象。
留美的窄门:H1-B工签
特朗普政府似乎想改变移民结构,吸纳更多符合岗位需求的高技术类移民,毕竟拖家带口导致的亲属团聚移民太多了。H1-B工签成为改革切入点。
在最近的改革中,美国国土安全局拟将优先硕士及以上学位的H-1B签证申请,这意味着高学历者的中签率将提高16%,官方认为,此举可“确保H1-B工签授予最熟练或收入最高的申请者”。这听上去是个利好消息,但实际上,H1-B签证的拒签率在今年有所攀升,还有不少人在抽签成功后被要求补件。在这期间,该签证相关的法律条文并没有变更。
和近些年收紧移民政策的国家一样,美国欢迎最能创造效益的移民。
“幸好我有三年的OPT,今年没抽中,明年继续吧!”在谷歌工作的软件工程师韩小慧对于今年没有抽中H1-B工签,并不沮丧。“我们公司这次6个人一起参与抽签,只有两个人没中,中签率还是挺高的。”OPT让留美毕业党有12个月的合法工作期,像韩小慧这样的STEM专业(科学、技术、工程、数学),OPT更是长达36个月。
同样从事软件工程师的翁棋,却将H1-B工签落空视作他2018年最大的Bug。在亚马逊工作的翁棋,明年将跳槽去谷歌,这意味着明年与谷歌合作的移民律师将重新接手他的文件,继续新一年的申请长跑。尽管三年的OPT是缓冲地带,但一次次地申请H1-B工签仍费心费力。
这道缓冲地带如今变得不再安全。2017年后OPT获批增速大幅缩水,特朗普政府飘忽不定的移民政策,令企业对雇佣国际生产生更多顾虑。
幸运的人的确有。今年六月,孔炎收到邮件,通知她获得了H1-B名额。这是孔炎第二次准备H1-B,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她需要提供配偶信息,两人的文件资料合起来有一本大英词典那么厚。
孔炎毕业于纽约州大学机械类专业,因为与军工行业有关,属于美国移民局视线内的“敏感地带”,这增加了孔炎的申请难度。而孔炎的印度同事今年不幸被拒签,因为工资水平不达标。每年占H1-B工签申请人数70%的印度申请者也感到工签的阵痛。
另一个工签被拒的理由是专业可替代性大。吴梦从事风险投资的朋友们纷纷接到补件要求,原因是移民局认为这些工种美国人也可以做,移民局筛选的前提仍是保护本地人就业。
留美难,回国也难。F1学生签证本可以一次签五年,五年内回国不需要重新办理。如今大部分工科专业的学生签改成了一年一签,尤其是在机器人、航空和高科技制造业等领域的研究生和博士。孔炎的先生在该领域攻读博士,回国需要再办签证,夫妻俩怕添麻烦,圣诞节选择留在美国。
H1-B工签收紧,留美工作的窄门更窄了。
“全员码农时代”
申请工签的前提是找到一份工作。且该工作的薪资不能低,要高于所在地的平均水平。得益于蓬勃发展的美国科技公司,“码农”成了部分留美党的工作出路。
《2018美国门户开放报告》显示,赴美留学人数在世界范围内持续放缓,中国仍是赴美留学第一大生源国,其中数学和计算机科学专业人数暴增11%,AI带动了就读人数。美国科技公司对中国留学生敞开怀抱。
即便这条通途很宽敞,国际生录取率也受到影响。雇佣国际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让雇主们望而却步,仅出资请移民律师处理H1-B工签就要额外花一笔不小的费用。雇主必须向移民局证明,国际生获得的这份工作是本地人无法胜任的。孔炎所在的电子仪器公司只有十分之一的国际生,为一名外籍雇员办理H1-B工签就得4000美元律师费。不同城市的收费也不同。吴梦所在的AIG保险公司,则花费5000至8000美元在每位工签申请者身上。如果第一年没抽中,第二年公司需再付一次不菲的律师费。
“码农”韩小慧的部门同事大多是中国人,她所在的Facebook也被科技圈戏称有“亲华”倾向。在西雅图亚马逊总部工作的方雨欣,也被中国同事环绕,部门里6个中国人,已经有2位在西雅图买了房。中国同事们也常常聊起买房新风向,方雨欣对“西雅图郊区的房子,50万美金,有7个房间”很心动。
科技行业的工作并没外界说得那样辛苦,方雨欣笑着称自己“22岁已经过起了养老的生活”。每天十点到办公室,傍晚六点就可以下班,基本不加班。她在谷歌的IT男朋友上班不必到岗,更不用打卡,只需远程在家干活。对IT从业者而言,工作和生活平衡在美国似乎是个易事。
弯道超车做“码农”的人也不少。石海川在休斯顿的贝勒医学院念博士,他同组的一名研究员已经来美国十余年,夫妻俩是双职工,收入水平也属于平均线以上,但每个周末孩子都得上各种兴趣班,踢足球、游泳等等,一门课要交两三百美元学费,夫妻俩手头还是吃紧。为此,这位爸爸先是考了护工证来补贴家用,但护工的收入也并不理想,最后索性转换跑道做起了“码农”。
无独有偶,翁棋虽然现在是在IT行业,之前本科和研究生念的却是土木工程专业。翁棋觉得自己这一年做的AI智能音箱项目“很酷炫”,他形容自己参与设计的音箱“无所不能”。
除了IT专业之外,数学专业也能够得着“铁饭碗”。吴梦是一名精算师,本科在纽约大学就读数学专业。2018年是她第一年参加H1-B工签抽签,并幸运的得偿所愿,她将整个过程的顺利归功于“专业的不可替代性”。
这些光鲜亮丽的案例并不全然是“别人家的孩子”。就算是在科技和金融圈,工作难找仍是留美党的常态。吴梦曾投过600多家公司,韩小慧投过100多家,其他人的情形也大同小异。相比之下,毕业生如果选择海投,简历可能全都石沉大海,内推则更有效,但前提是要有本地人脉。
好处是不可能被占尽的,得到优渥的工作条件,需要应对的挑战更多。在数学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就业环境中,大半是亚裔和犹太人。吴梦认为这样的工作环境,少了种族歧视的困扰,但“亚裔之间的竞争”也更为激烈。方雨欣所在的亚马逊,印度籍员工众多,在中高层管理人员中也占很大比例,他们英文流利,在开会时能顺畅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华裔身份的她反而会“吃哑巴亏”。
另外,“职场天花板”仍是留美党们无形的囚笼。尽管离得远,韩小慧说,她仍然看的到这层玻璃,谷歌仍有中国人担任总监(Director)职位,但再往上,华人稀少。
华人社区与舒适圈
“在美国这么些年,朋友几乎都是中国人,其实很遗憾。”方雨欣对于自己无法真正融入很懊恼,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社交现实。
大部分留美党对此并不在意,翁棋认为自己的业余生活是完全个人选择,生活得舒适最重要,华人圈自然而然成为社交首选。
2018年是石海川身份转变的一年,华人社区为他的“转型”提供了不少便利。八月,石海川当上了爸爸。喜悦之余,更多的是措手不及。美国食堂里大多是生冷油腻的食物,不适合孕妇吃,而石海川科研工作缠身,分不出精力进厨房。住在同小区的“老乡”就帮衬着给他们俩口子做饭吃,有时还会煲鲫鱼汤。石海川家邻近休斯顿医学中心,这附近有很多研究所和医院,许多博后、医生和学生来这里做学术交流,中国人占很大比重。不过,帮衬石海川一家的老乡,只是过来生孩子,生完也就走了。
华人圈是留学生考虑在哪个城市工作、生活的重要因素。华埠有更多的中国超市、中国餐厅、更密集的华人脸庞,留美党找到了在国内生活的影子。石海川和妻子初来乍到时,觉得休斯顿冷清,尽管这已经是全美第四大的城市。傍晚五点以后,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博士科研项目组的工作,也是组员各自安排时间完成,自己督促着学习、做研究。幸好组里有3位中国人,“疏离感”才淡了几分。
华人圈也出现在互联网上,成了资讯集散地。翁棋在申请H1-B工签的那段日子里,成天刷一亩三分地论坛。许多华人在这个论坛里分享留美生活、工作资讯和生活点滴,比如怎么申请合法身份等。
融入美国社会是个难题,华人社区是舒适圈,但也筑起了一道墙。在工作环境中,留美党普遍对政治话题蜻蜓点水地带过,讨论更多的是眼下哪家科技公司正在兴起,哪家科技公司出了新战略。而对身份问题的讨论,只发生在下班之后。
2018年美国政坛激起千层浪,大洋另一端的国内,特朗普也常是国内热点新闻的关键人物。但在留美党眼里,这些轰动的新闻和他们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吴梦有看新闻的习惯,但她只想知道个大概,并不会评论也不会参与美国当地人的讨论。“我觉得我发言也不会改变什么。”
身份话题仍是留美党心中的敏感词,这一年更是。H1-B政策的变更,使美国政府和更多雇主对留美党拿起了放大镜,留美党的特殊性突显,这份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离间了留美党和主流社会,尽管政策初衷是吸纳并留住更多优质人才。
对社会认同求而不得,退一步,只能模糊自我身份。有些时刻,留美党们选择捂住耳朵,想着不如先把H1-B办下来。
退路也是出路
融入问题拖住了留美党的脚步。留美是否是长久之计,这个问题叩问着留美党的心。
留美党眼下的困境,是怎么应对H1-B工签连着三年抽不到的现实。挂靠是抽签落空者的对策。今年,周礼君第三次抽签失败了,但他并不心急,找学校挂靠是他早先想好的退路。他去年就申请了MBA项目,有了学生身份,接下去他还能接着抽签。翁棋一边发愁今年H1-B工签的复议能否顺利通过,一面也安慰自己可以让公司将她外派去其他国家,一年后回来可再申请L1签证。
“最终还是要回国的”成了大部分人的答案。韩小慧想拿到谷歌的Global Pay,这样可以去中国分公司工作。韩小慧为不用加班的轻松感到庆幸,同时也担忧工作时间短限制个人成长。方雨欣虽然不认为当下是回国的好时机,但如果之后能晋升两级,回国发展也是可以考虑的。
孔炎在美国结识的前辈,当年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早年留美到现在,也拿到了绿卡,但孔炎对这位前辈的现状并不艳羡。“也许他当初回国,现在会发展得更好吧。”
今年,中美贸易摩擦加剧,孔炎从事的电子仪器行业与中国同行有着频繁的业务合作。尽管现在公司效益并未明显受影响,也没有波及到员工福利和工资,但这一切只是开始。孔炎了解到,一家当地知名的重工业公司,因为贸易摩擦,这个季度的财报多出了上百万美金的税。孔炎的公司也在寻求出路,公司在美国生产的零部件,被送去加拿大组装,成为“加拿大制造”后再分销到中国。这样一来,企业不用额外加税,绕过了一道槛。
大多数留美党们很憧憬绿卡在手的状态,然而现实中,漫长的绿卡排期令人望而却步,“随缘”成了主流态度。在排期这件事上,印度人和中国人成了“难兄难弟“。据美国移民局统计数据,截止2018年5月,共有395,025份职业移民绿卡正在等待排期,其中三十万份的申请来自印度。美国现行职业移民配额是140,000个,每个国家所占比例不能超过7%。其中,EB-2申请数占总数的28.6%,而走EB-2通道的印度籍申请人需要排期151年。
和中国留美党比,印度留美党似乎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排期151年仍甘愿等待,可见其决心。皮尤研究称,印度裔是美国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族群。美国印度裔从事高精尖科技领域工作的比例比本地人高许多,他们在科技界、医学界不断冲击着亚裔的“职业天花板”。
“这一年的关键词是结晶”
各行各业的人都很熟悉年终小结,石海川给自己2018年的关键词是“结晶”。
今年三月,石海川蓄力已久的科研项目终于有了突破,他拿到了理想的蛋白结构,博士论文得以顺利开题。为了做研究,他整整筛了一年半的蛋白,纯化结晶是必备工序。2018年,石海川对“筛”这个词再熟悉不过。为了满足“中国胃”,夫妻俩学会了做凉皮。和做蛋白结构一样,筛面粉也是流程里的关键。今年,石海川二人之家成了三口之家,石海川起初想为孩子取名Crystal,来纪念留美生活。八月,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就改叫Chris。
“成长”是留美党们的年度关键词。吴梦这一年实现了经济独立,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八月,她从纽约搬到新泽西,房租更便宜,房间宽敞了不少,还是河景房。吴梦打趣道:“纽约客的生活就是不停找工作,不停找房子,不停找对象。”
方雨欣今年毕业了两次,换了三个地方,也搬了次家,从密歇根到西雅图,和男友轮流开车两周,横跨美国东西,载着锅碗瓢盆一路玩到目的地,安定后,养起了两只猫。
每年不变的心结是乡愁,尤其是对食物的记挂。石海川想继续留美做科研,而妻子归心似箭,因为“想吃什么都吃不到”,半夜饿了,出门吃夜宵是不可能的,只有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可去。方雨欣则爱上了看吃播,看着屏幕里的人一边品尝一边夸赞美食,她会想象食物入嘴的口感,这一切让她倍感充实。
2018年的留美党有些踉跄,但也算站住了脚跟。12月24日傍晚,下班的孔炎正式进入圣诞假期。听着广播,孔炎把水饺倒进煮沸的水里,一旁的手机屏亮了,消息显示明早度假的航班晚点。孔炎把手机扔到一边,盖上锅盖,跟着音乐哼起了圣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