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1年,美国建国才245年历史,但耶鲁大学建校却有320年。没办法,北美大陆特别是东北部的新英格兰这块地方,先有文明,后有国家。这跟中国正好相反,中国历史悠久,现代大学的历史则短得可怜。
历史悠久,在这里沉积。纽黑文是座小城,位于纽约和波士顿之间,耶鲁大学最早的校区在市中心,然后一点点向外延展,特别是向北,爬过缓坡,登上科学山。从南往北步行穿过整个校园也就是30分钟,谁不愿意走在新英格兰初秋的阳光里呢?
耶鲁大学的建筑大多有历史感,哪怕新修,也尽量融合到庄重静穆的画风之中,研究生院就是代表。
沉积至今,耶鲁有14个学院,其中一个本科生院,一个研究生院,12个职业学院。职业学院跟国内对这个词的理解有别,指商学院、法学院一类专门学院——耶鲁立校之本是通识教育。
积淀深厚也造成了麻烦。耶鲁有校部,但你把它看作14个学院的自由联合体就好。每个学院都自行决定课表,也自行决定每年秋季开课时间。作为耶鲁世界学人,我有在全校跨学院任意选课的特权,但跨学院这三个字与各学院自行其事的现实相遇,就给习惯国内统一规划的新来者如我制造了许多头痛的事。
而且,耶鲁周五一般没课,但如果遇到下周一是节假日,则将当天课程提前到本周五。2016年9月5日周一是美国劳动节,课程提前,于是开学的第一周,我乱成一团浆糊。
让人眼花缭乱的选修课
开学前两周是耶鲁的选课季,耶鲁人称为shopping period,很形象。所有课程第一节课都是教授简介课程,说清要求。学生们先感受再决定是否选修。
耶鲁一年开多少门课?有个专门指导世界学人选课技巧的教授说是3000门,马上被纠正为6000门,然后过两天我听见的新说法是10000门。谁知道哪个对呢?总之,我这样可凭兴趣随便选课的人,完完全全陷入了课程的汪洋大海之中,亲身体验了“更多的选择并不更好”这一行为经济学的重要发现。
令人头晕目眩的选课季下来,我有两点小小的体会:
耶鲁教授:我需要每个人的脑子
不论是在商学院那样的超现代化课堂,还是法学院十几把椅子围着张桌子这种小教室,教授对学生在课堂上使用电子设备都深怀敌意。客气点会说,电脑只能用于记笔记;不客气的就直接说,记笔记也请用笔。
写过《大国的兴衰》的著名教授保罗·肯尼迪就是这样。他在课上说:“绝对不许用电脑和手机,必须学会手记笔记,这对你的职业生涯极为重要。”肯尼迪花了十分钟歌颂了另一位耶鲁教授、美国前副国务卿查尔斯·希尔的笔记传奇。希尔年轻时曾经是基辛格的顾问,无论多么紧急忙乱的会议,他坐在一旁沉着地记下来会议的精要 ,“漂亮、有组织、可识别。”肯尼迪对学生悲鸣:你们是不可能达到他的水平了,但清楚扼要地记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极为重要。他讲了个故事:上校给将军作汇报,照着汇报文件念,将军打断了他:“上校,我也识字的。这样吧,阿拉斯加见。”于是上校职业生涯的后半段就被发配到阿拉斯加了。
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反正我听完就把电脑合上了。
不是每一位教授都如此重视笔记,之所以敌视电子设备,主要还是因为需要学生保持专注。我曾问过某教授用电脑记笔记有何不妥,教授说:“我需要每个人的脑子。”
这我同意。虽然我这样早已习惯用电脑做笔记的,损失一点表面的效率,转而从专注获得回报,划算。
本科生素质惊人
一周下来,我在法学院、商学院都听了课,典型的美式大学课堂,老师介绍论题,引导学生讨论,但直到我上了主要是耶鲁本科高年级学生参加的一堂大战略课,才真正感到震惊。
这是大战略的第一堂课,讨论全球化。很荣幸,这个论题是我在求见耶鲁著名学者约翰·加迪斯时提的。我问他:前两年还显得无可阻挡的全球化势头,为什么此刻已停顿,甚至可能正在逆转?加迪斯主持大战略课多年,刚刚把主持人的角色转给另一位教授。他非常喜欢这个问题,建议这学期第一课就讨论全球化。
主持这节课的伊丽莎白·布雷德利教授,开场提了三个问题:
——全球化确实是在逆转中吗?
——如果是,是因为全球化这件事本身就难以持续?
——还是说全球化可行,但被谁在什么地方搞砸了?
然后,整堂课就是学生发言。
我看着40多位学生争相举手,一个一个地站起身来,侃侃而谈,言之成理。这个问题是我提的,自然有一些思考,但这些学生看问题的角度整合起来,远远超出了我的幅度和深度:他们自如地运用统计学、经济学、政治学、历史学知识,结合自己的观察——几乎每一个人刚刚过去的暑假都在海外某个地方渡过——然后互相驳难。
教授只需要把学生们的发言在黑板上整合成为一个思维导图——是的,学生们用一个小时,初步描画出了研究全球化问题的思想地图。
我曾在国内最好的高校讲过课,然而对比过于强烈,不多说了。
结束之际,加迪斯教授站起身来:同学们,你们忘了一件事。政策决定是人做的。你们不能只从政策对国家的长期利弊来思考问题,必须还要从决策者的个人角度来思考。政策不仅要对国家有利,还要决策者能接受。政治,政治,政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事后,我跟加迪斯教授说:这些学生水平太高了。加迪斯挤挤眼,哈,我们精心挑选过。
我稍微松了口气。即便如此,我也知道,这些学生来自历史系、文学系、政治系等等,不一而足。他们都至少已初步掌握了当代作为一个知识人必备的思维框架和表达能力。无论将来在什么领域开始职业生涯,他们只需要补上特定的专业知识即可,而这不难。
在成为专才之前,先成为通才。这是耶鲁通识教育的精髓,我刚刚见识了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