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性别教育要从幼儿开始的讨论很多,重要性已经毋庸讳言了。其实,即使在大学里如何开展性别教育,中国也还有很多要学习。我分享一下哈佛大学是怎么做性别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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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哈佛校长辞职说起
2014年我应邀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访问之前我问导师、人文科学学院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的宋怡明(Michael Szonyi)教授(2016年起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哈佛大学人文科学学院有三十多个系,学院是不是一个非常虚的机构?”宋怡明教授回答说,不对!人文科学学院是哈佛最有实力的一个院。你知道吗?哈佛前任校长萨默斯辞职,就是我们学院教授起了最大的作用。
他介绍了萨默斯辞职的原委。2005年在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举行的一次会议上,萨默斯(哈佛哲学博士,经济学教授,克林顿政府时期的财政部长)谈到为什么理工科领域成功的女性比较少时总结了三点原因:第一,女人结婚后要生孩子、照顾家,不能像男人那样专心科研工作;第二,一些研究结果表明,由于生理差别,中学时代男孩子的理科成绩就比女孩子好;第三,就像男人天生比女人高一样,男人天生比女人适合搞理工研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其实经常听到萨默斯这样说,但萨默斯这次的发言在美国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哈佛的教授对这个言论表示非常愤怒,认为这是一个很公开的性别歧视言论。因此当时人文科学学院的教授们联名投对校长的不信任票,人文科学学院的院长也以辞职表示抗议。最后萨默斯不得不在2006年提出辞职。实际上,萨默斯在哈佛大学是一个做得很好的校长,但就是因为他在一次会议上的发言不当而引起轩然大波,最后成为辞职的主要原因之一。
宋怡明教授的这一番介绍,让我还没到哈佛大学就已经感受到哈佛大学的性别教育。
哈佛大学于1636年建立。从我初到哈佛后的观察来看,女性学生、女性助教以及女教师的比例非常高。目前美国大学女生总体来看比例都非常高。2000年,美国进行一个选择代表新世纪的词的活动,最后社会大众选出了“她”。他们认为,21世纪将会是一个“她”世纪。的确,在哈佛,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她”的世界,女生多,在各个领域都非常活跃,往往担任主要角色。例如哈佛大学有很多剧场,每天都有很多的演出,这些演出中,女生常常扮演主要角色。又如,在哈佛大学游泳馆挂着历届游泳队的照片,男子游泳队成立于1930年,到1974年时,女子游泳队也建立起来了,不仅人数非常多,而且在很多比赛中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哈佛的女性教授也很多。我去哈佛主要是了解通识教育。在哈佛课堂上,很多教授都是女性,她们的课都非常具有启发性。如上“全球健康挑战”课的Sue J. Goldie教授,每节都是关于全球健康方面某个问题的介绍与讨论,如抑郁症、艾滋病等。她会把全世界各国比如艾滋病的比例等数据用表格详细地列出来,每一个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学生就知道自己国家在这个数据上的表现如何。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中国有两个数据很漂亮,一是艾滋病的人数相对比较低,另一个是母亲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数也比较低。这表明中国政府在艾滋病控制上是比较有成效的。分析到中国的母亲生产死亡的比例比较低,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中国在一段时期内一个母亲只能生一个小孩,现在二孩政策实施之后,不知这个数据是否有变化。哈佛很多教授都非常有国际化视野,谈到一个话题时,放在世界的层面来讨论,学生随时站在全球的高度来看问题,由于哈佛的学生都是来自世界各国,所以学生们非常快地知道自己的国家在某一个领域是什么样的水平,知道自己国家在哪些方面跟世界的差距在哪里,要怎么去努力。这可能也是哈佛的学生在未来会成为很多国家的精英与领导人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大学通识课差距还很大。我们常常只关注眼前或自己国家的问题,很少把中国放在世界范围进行考察。他们的通识课程里有两个很重要的板块,一是世界中的美国,美国在全世界各个领域是什么情形。另外一个板块是对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多方面介绍的课程。这些课程如果在厦门大学开,真的挺困难,我们关注的国家非常不够。这也反映出学校的教育对学生未来成长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大学教育的欠缺。
又比如Carol J. Oja教授主持的《American Musical Theatre》这个Seminar工作坊,她每周请美国非常年轻的流行音乐家们来发布自己的作品,介绍流行文化。这也非常重要。我们常常对经典的、古典的关注比较多,对当下的关注不太够。课上我见识了许多优秀的年轻音乐家。
另外,《文学与哲学》《中国电影》等课程的老师都是女性,课也讲得非常精彩。哈佛的学术讲座很多。我听过时任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欧立德教授主持的东亚系田晓菲教授关于古典诗词研究的讲座。
哈佛也会邀请全世界不同大学的教授来上课、开讲座,很多主讲人也是女性学者或精英人士。我听过的讲座中,印象比较深的,有日本女性学者作关于日本当代音乐的介绍,印度的女性学者作关于柏拉图的讲座,德国的学者介绍关于德国流亡妇女的问题,等等。
女学生在课堂上也非常活跃。在著名的宇文所安教授开的《唐朝》课上,一位女同学所作的关于唐朝音乐的报告很好。哈佛非常关心全球妇女研究,有非常多关于女性问题探讨的讲座。一位芝加哥大学教授作过关于中国1960年代女性生活与棉花、棉布、生产之间的关系的研究报告,对中国女性当时的劳动以及她们的生存状态进行了考察。
哈佛一共有73个图书馆。我看到,文化历史图书馆里的洗手间里,有一个给婴儿换尿布的台子。大学的图书馆会关注到母亲的需求,会想到有很多妈妈作为学生或是教授会带孩子到学校里来,所以需要一个给孩子换尿布的台子。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到他们对女性尊重的态度以及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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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授的性别教育课程
哈佛大学有一个妇女性别研究中心,开设的课程非常多,涉及性别研究的方方面面。他们也开《Gender and Education(性别教育)》课,通常是大班上课后,学生再分小组进行讨论。该中心的课我重点听的是Gayle Rubin教授上的Sexological Theories: From Krafft-Ebing to Foucault课程。Krafft-Ebing(1840-1902)是一位德国精神病学家,他影响了荣格选择精神病学为业,代表作《性心理变态》。
虽然这位教授的课程主要是介绍福柯等大师的理论,但在这个课堂上,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她给我们看的一些影片。比如Different From the Other(1919),由Richard Oswald编剧导演,这是德国在默片时期拍的一部电影,男主角因为性向问题被别人嘲笑、嘲弄甚至捉弄,最后因为伤心痛苦而自杀。早在1919年还是默片时期,德国就拍出了这样一部讲述同性恋遭遇的电影,令人惊叹!她还给我们介绍了一部纪录片,2000年出品的《175》,Rob Epstein 和 Jeffrey Friedman导演。Pragraph 175是指德国法律里监禁男同性恋者发生性行为的条例。从1933年至1945年间,共有超过10万名同性恋者被指控触犯此条例,而被关进集中营。其间6万人先后死掉,至今仍然在世的不超过10人。导演花了3年的时间筹备,千方百计找到其中5人讲述这段肝肠寸断的前尘往事,他们是在纳粹的统治下得以幸存的同性恋者,忍受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恐惧煎熬,影片拍摄时是2000年,他们都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现在的他们都是孑然一身,即使结过婚的也都离婚了,非常痛苦!但令他们最痛苦的是父母家人至死也不接受!整部影片以这些风烛残年的幸存者来回忆自己的痛苦,以及被虐待的过程,特别是家人不能够理解。回忆起这些,很多老人面对镜头痛哭流涕。在这门课上,教授不仅给我们介绍了很多大师的理论,同时配合这样一些影片的放映,让学生们就这些不被当时社会所接受的人及他们所遭遇的各种问题进行讨论。
因此,刚到哈佛大学时,我并没有感觉到性别、年龄、国族这些问题,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单纯的学生,一个访问学者,每天都在跟老师、同学上课交流,你会忘记年龄、肤色、性别等,我并没有感觉种族的歧视,肤色或者性别带来的问题,因为满眼看过去都是那么出色的女性教授和学生,你会觉得这里没有性别、种族或者国别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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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也有性别歧视的历史
即使如此,哈佛会举办很多活动来提醒你这些问题在全世界依然严重。如曼德拉纪念大会,由校长福斯特来主持,她是一位研究美国历史的学者,请到了很多名流,来对曼德拉这样一个人权斗士进行纪念。如非洲尼日利亚获得诺贝尔奖的诗人索因卡被请到现场给大家谈目前非洲种族的情况等。哈佛试图通过各种活动唤起大家对种族问题的重视。
另外,有一个著名爵士乐家Herbie Hancock的讲座,也是福斯特校长主持。这里隐藏着两个层面的意义:其一,我们通常认为流行音乐比较通俗,而古典音乐比较高雅,古典音乐是我们极力推广的,但哈佛并不这样看。他们要推动文化的平等,不能用高雅或通俗来判断某一种文化的重要性。其二,这位爵士乐音乐家,是一位黑人。因此,哈佛校长主持这样一场讲座,表现她对黑人文化、流行文化的重视。
他们还有关于黑人革命等关注不同种族历史文化的讲座。我感觉他们很关注中国问题,有关中国的讲座几乎每周都有。他们觉得中国很了不起,改革开放将近四十年,能够发展那么快,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他们觉得不可思议,非常急迫地想要了解中国。因此,有关中国的讲座很多。我认为中国对其他国家的了解与研究做得还很不够。
临近三八节,我发现他们有关于性别方面的议题就多了起来,比如有关于女性领导力训练的讲座等。演员Laverne COX是一个变性的黑人,曾经出演过电视剧《Orange is The New Black》,在里面也是扮演一个变性的人物形象。她的这场讲座主办方有很多,是一个由多个社团组织来联合的承办讲座,她在讲座中分享了她从小因为是黑人、之后又因为变性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一个合唱团通过现场为她献歌来表达对她的敬意,学生们认为她很了不起。COX在现场分享了她的心路历程,她到处演讲,为消除社会上的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做了很多社会活动。
三八节那天,哈佛学院妇女中心的两个女学生站在哈佛铜像附近举着标语牌进行宣传,标语牌上写着:Just 15 years ago, my diploma would have read “Harvard-Radcliffe', whereas my male classmates' would have read 'Harvard'.All student' diplomas now say 'Harvard'. Do you think there are still ways in which gender affects recognition of achievements at Harvard?大意是:就在15年前,女生的文凭必须要写上哈佛 - 拉德克里夫这样的标识,同时男生的毕业文凭上写的是“哈佛”。而现在,所有的学生文凭上都是写“哈佛”。她要传递给我们的讯息是,即使在哈佛大学,历史上也存在性别歧视。哈佛大学妇女中心的门口还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全世界的姐妹到中心进行访问,有任何问题、求助、想法都可以到这个中心,来跟我们进行交流。
正是这样的性别平等教育环境,哈佛才培养出许多优秀的女性学生。扎克伯格的妻子普莉希拉·陈(Priscilla Chen)就是哈佛的毕业生,不久前他们夫妻捐出大笔钱做慈善基金,很多人觉得他们夫妇捐那么多钱,不可思议。他们的行为应该跟哈佛的教育有关,普莉希拉·陈毕业后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老师和医生,从哈佛校园里出来时,很多人的眼界就是全世界,不是盯着眼前,自己只要有一点的成就都希望要造福全人类。这样一种意识,这样一个境界,是哈佛这所大学给学生最好的教育。赚很多钱的目的就要去帮助所有的人,这样的人,才是成功人士。
现在的中国,特别是二孩政策出来后,很多女性或男性说:你可以选择,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工作,也可以选择回去做全职妈妈。但桑德伯格认为,虽然我们女性获得了这种选择的权利,可以留在家里像过去传统时代的女性一样做全职妈妈,也可以出去工作,但其实我们更应鼓励女性去工作。当然可能会非常辛苦,她自己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她认为女性应该要学会克服困难,或家人和社会一起帮助她克服这些困难,让她在社会上去展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简单地对女性说: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太辛苦,你干脆回到家里去就好了。这看似给了女性选择,其实不是让她们真的有选择。这很需要我们去思考。二孩政策出来后,一定会有很多女性选择回家。其实,回家也会有很多问题要面对。
再举个例子。2017年初,我陪同邬大光副校长去访问美国林肯大学。林肯大学是美国一所黑人大学,跟厦门大学的关系非常好。他们的校长刚刚辞职,原因是因为校长在处理学校的一起性骚扰事件时不够及时。可见美国大学对性骚扰问题看得非常严重。这些都会对整个社会起警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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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问题的边界要清晰
即使如此,美国的性别歧视依然存在。希拉里和奥巴马两个人竞选民主党候选人时,希拉里敌不过奥巴马,我问过很多学者(有男性也有女性)希拉里败选的原因,他们都认为希拉里的经验非常丰富,但不少人说,美国人可能会选择一个黑人做总统,但很多人还很难接受一个女性总统来领导这个国家。可见,哈佛在性别教育等方面推动的力度非常大,大学里的性别教育做得很好,可在大众层面,对女性还是有很多的歧视和偏见,从整个美国社会来看,性别平等的接受度不是太理想,真正做到性别平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当时去哈佛并不是很有意识地收集美国在性别教育方面颁布了哪些法规,2014年我去台湾成功大学访问时,他们外文学院的院长对我说:如果不立法,没有性别平等教育法,很多东西就会很模糊,没有边界,虽然有时不触犯刑律,但行为已经给别人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出现这种事情时,特别是年幼的孩子、弱势的学生不知道到哪里投诉,因为觉得是很羞耻的事,也不敢向校方反映,很害怕把事情说出来,使这种伤害会持续不断地进行,造成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无法消除的阴影。
性别教育要多方面进行,家庭和学校要结合起来进行,要从小学生就开始做起,对老师和家长也进行教育,让孩子拥有自我保护能力,也许很多伤害事件就不会发生,数量会大大下降。
作者: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 李晓红